用照片守護孫立人被噤聲的過往
文｜孫宇婕
遷臺路線：廣州→遼寧葫蘆島→瀋陽→長春→廣州→高雄鳳山→屏東
1955年，抗日名將孫立人遭到政府指控「縱容部屬武裝叛亂，窩藏共匪，密謀犯上」，因而被革職，此後軟禁長達33年，所有關乎他的文獻紀載與影像史料，不是被銷毀，就是塵封不見天日，這是白色恐怖時代不能說的祕密。
然而，2011年在臺灣屏東的「孫立人將軍幼年兵特展」，披露了來臺幼年兵當年的訓練和生活照片；2017年「紀念古寧頭大捷70周年影像展」，展出當年孫立人麾下青年軍201師調防金門、馳援古寧頭的身影。這些珍貴的影像都是孫立人將軍的攝影官羅超群冒著身家性命危險，搶救保存的資產。
如今，斯人已遠去，但是羅超群與孫立人將軍間的情誼，以及他如何克服萬難、守護這些照片的故事，都由羅超群的么子羅廣仁傳述。
經羅超群多番努力後才保留下來的古寧頭戰役底片(羅廣仁提供)
看到新一軍 燃起希望
出生於1922年(民11)的羅超群，是廣東省新會縣人。1945年(民34)對日抗戰勝利，當孫立人將軍帶領的新一軍部隊進城接收廣州時，擔任當地大光報攝影記者的羅超群，就是負責拍攝報導新一軍進城的實況，親眼目睹了部隊的英姿。羅超群在八年抗戰期間，身處淪陷區，內心所積累的國仇家恨、屈辱羞憤，彷彿瞬間有了出口，「一面拍，一面流淚啊！」羅廣仁轉述羅超群對當時心情的描述，「因為國家光復了，看到一支有紀律的部隊，覺得這個國家是有希望的。」
這樣的場景不但烙印在羅超群心中，也成為了他跟孫立人將軍結緣的始點，日後，羅超群更將內心這份景仰化為終身追隨的行動。
報社攝影記者投身軍旅 紀錄前線戰況
1945年(民34)9月2日，美國麥克阿瑟將軍在東京灣接受日本投降，羅廣仁說，當時麥帥就點名孫立人將軍，希望他的部隊派出一萬人一起駐守東京；由於部隊需要一名隨行攝影，因此，孫立人向羅超群提出邀請，「願不願意加入新一軍？」。知道有機會加入心中的雄獅部隊，「我父親當然就很開心，他一口就答應了！」只是沒料到，原本打算去東京的新一軍，因為國共在東北戰事吃緊，被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臨時調往東北，船隻也因此開往葫蘆島，進入東北剿匪戰場，羅超群便隨著部隊在前線烽火中，紀錄作戰實況。
戰場上的孫立人與同袍出生入死，鏡頭下的孫立人帶兵用心用情，羅超群因此對孫立人的敬仰日益加深，這份袍澤之緣，也並未因為孫立人將軍後來被調離東北戰場、轉至臺灣練兵而中斷。
離家赴臺 生死相隨
羅廣仁說，1947年(民36)，孫立人將軍從臺灣去信給人在廣東的羅超群，詢問他有無意願來臺隨軍，「父親便打算繼續離開家鄉，跨海跟隨敬愛的長官，擔任孫立人將軍的攝影官。」
由於家人都還留在廣東，隻身一人來臺的羅超群，就住在孫將軍官邸，而且孫立人將軍也待羅超群「如子、如兄弟般的照顧，他們吃飯也一起吃」。羅廣仁說，「從小聽他講跟孫將軍的事情，比講跟我祖父的事情還更多。」孫立人將軍的知遇之恩讓羅超群銘感五內，即便日後更大的政治風暴來襲，也熄滅不了他冒死追隨的決心。
羅超群1951年隨孫立人將軍探視幼年兵，拍攝到孫將軍鼓勵幼年兵，親切問候的情景(羅廣仁提供)
攝影官羅超群1955年拍攝大陳撤退金剛計畫(羅廣仁提供)
孫立人事件爆發 受託保存影像
1955年5月25日，孫立人舊部屬郭廷亮被捕，遭到嚴刑拷問，引發「郭廷亮匪諜案」。三日後，蔣介石召見孫立人，解除他的職務，將他軟禁在臺北市南昌街官邸。羅廣仁說，父親一聽到消息，就想進官邸見孫將軍，但是「官邸外面都是憲兵，門都關起來，不讓我父親進去」，而且憲兵還跟羅超群說，「上面有命令，這時只准進、不准出！」
執意想見孫立人一面的羅超群，一直請託憲兵入內傳話，這時，人在官邸的鄭為元(時任陸軍第二軍軍長)出來替孫立人傳話給羅超群說：「這個時候就不要進來，好好回去，把他的東西保管好就好，以後還比較有用處。」
鄭為元所謂的「東西」，指的就是孫立人帶領的遠征軍部隊、來臺練兵以及戰場上的照片。聽了孫將軍叮囑的羅超群，感到情勢不妙，趕緊回辦公室，把孫將軍要他保管的照片跟底片裝箱，羅廣仁後來聽哥哥描述，「我爸每次回家都是吉普車載他回來，但那次，他自己弄了一個三輪車，然後自己騎」。那天，羅超群一到家，就叫兒子們幫忙搬箱，再把東西放進三口大皮箱，藏在閣樓的衣櫃裡。
「貍貓換太子」 巧計掩人耳目
羅超群想到辦公室裡有一些部隊解編或整編後，官兵們留下來的證照、底片，還有一些自覺拍得不好的相片，他把這些全都準備好，果然幾天之後，保密局的人就來辦公室搜索，羅超群將這些預先備妥的照片、底片交出去充數。
「底片黑乎乎的，你沒有拿在那個燈下面，你看不到裡面的內容」，保密局的人翻了翻之後，當下就要求羅超群點火燒掉，而且還要羅超群將焚毀過程拍照存證，讓他們帶回去交差。
「我父親後來講說，他就是用『貍貓換太子』的方式，把這些照片保留下來。」 說起這段經過，羅廣仁露出了對父親欽佩的神情。
但是，這三大皮箱的照片跟底片，還要面臨其他考驗。羅廣仁說，當年他們在屏東的老家年久失修，存放底片的櫥櫃遭到漏水牆面波及，父親左思右想，決定把它們連同家裡的呢大衣一起裝箱，拿去當鋪「典當」。
「其實也沒有人會去買，就等著我們到時間去把它贖回來。」羅廣仁說，這些照片底片就這樣在當鋪裡，安然避開憲警三不五時的搜查，直到羅超群一家搬家時，才又帶著一起北上。
以生命守護照片 等待重見天日
只是，羅超群的新住處，仍有新的問題要面對，就是颱風時容易淹水。某年夏天，一場雨勢強勁的颱風，讓羅超群的住家淹成水池，「我們家住在一樓，那天晚上，只有我跟父親在家。」羅廣仁說，父親一看情況不對，就要他把椅子都堆到餐廳的大圓桌上，「他叫我先爬坐上去，他就從床底下把那三個大皮箱拿來遞給我，叫我先抱著兩個，然後，他再抱著另一個爬上來。」兩人就這樣輪流抱著三箱底片跟照片，從晚上八、九點到凌晨三、四點，積水才漸漸退去。
過程中，才十多歲的羅廣仁看著越淹越高的水勢，忍不住問羅超群說：「電視機跟冰箱怎麼辦？其他家具怎麼辦？都不要收嗎？」打定主意保護照片的羅超群卻說：「你不要管那些，這三箱東西比較重要！」
當晚，家中所有家具幾乎都泡了水，只有這三箱照片跟底片安然無事。
與孫立人將軍重逢
1988年，孫立人將軍已經被軟禁33年。這一年，蔣經國總統過世，李登輝繼任總統，下令解除禁令，孫立人終於重獲自由。
羅廣仁清晰記得，父親因為孫將軍解禁歡喜不已，他說爸爸在家裡搭起暗房，因為要趁著孫將軍九十歲大壽前，把守護了33年的照片沖洗出來，集結成冊，送給孫將軍。「當時爸爸已經視力老花，沖洗照片時，對焦不容易對準，他常常不滿意，要重來。」羅廣仁說，父親羅超群在孫將軍大壽前的三、四個月間，幾乎不眠不休，每天在洗照片，為的就是讓思念的老長官重溫當年的情景。
「孫將軍生日前夕，父親帶著我，還有我母親，一起到台中看孫立人將軍。」羅廣仁回憶他生平第一次，也是唯一一次，看到這位從小到大讓父親最惦記的人，「他真的是非常高大，我們翻照片給他看，他在看照片的過程裡面，其實就真的陷入了回憶當中，我就記得他講了一句『小羅抓得住我』。」羅廣仁說，這意思就是連日本人都抓不到的孫立人，卻被羅超群的鏡頭捕捉到多樣的神韻。
孫立人將軍1954年卸任陸軍總司令前,與攝影官羅超群在陸軍總司令部總司令辦公室合影(羅廣仁提供)
見證守護 彼此照亮
孫立人被解禁後，曾有舊部屬想要為他進行平反，但被孫立人拒絕，羅廣仁說，因為孫立人自認從來沒有造反，何來需要平反之說？不到兩年，1990年(民79)11月，這位昔日一代名將就病逝於臺中寓所。「他過世的時候，孫立人的子弟兵，包括女青年工作大隊的學員，真的就是自動自發戴孝，還有路祭 ，看得出對他的那種景仰與孝心」羅廣仁說。
在這段白色恐怖歲月裡，孫立人與其部隊的戰功幾乎全數遭到抹除，像是1942年緬甸仁安羌大捷、1949年201師古寧頭大捷等戰役，鮮少有人探究孫立人在其中的歷史定位。2011年，羅廣仁在父親羅超群逝世十週年之際，將他生前拍攝、從未曝光過的孫立人訓練幼年兵實況以特展形式公諸於世，也從此踏上整理歷史影像、還原歷史真相的漫漫長路。
這五千多張珍貴影像，是羅超群持守一生對孫立人將軍的承諾，而羅廣仁接下的這一棒，是為了紀念父親與孫立人將軍真摯的情誼，也讓這段大時代的歷史，不再被遺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