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元章立願記寫富國島囚禁記

10月 27, 2021 人物故事:劉元章

文 | 黃麗華

遷臺路線:江西→浙江→上海→江西→福建麻沙→廣州沙緬→湖南衡陽→廣西柳州→雲南昆明→雲南蒙自→越南→富國島→臺灣

他是劉元章,江西省橫峰縣坊源村人,為了躲共產黨與日本人,一生逃難三次。1949(38),劉元章隨同三萬軍民進入越南,被關在富國島,直到1953(42)才來到臺灣。他從小立志當記者,用手上一支筆紀錄了在富國島歷時三年六個月的悲慘故事。 

 

劉元章接受遷臺歷史記憶庫的採訪,講述大時代下的遷徙故事。

 

童年盡是逃難歲月的記憶

 

1926(15)出生的劉元章,爸爸是做絲線生意的小商人,三歲時面臨第一次逃難,當年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。「當時蘇維埃聯合政府在我們老家成立,佃農說共產黨要來了,叫我們快逃。爸爸就帶著我們逃出來,爸爸用扁擔竹簍挑著我,哥哥跟在旁邊走,我們一路逃到浙江、上海,直到對日抗戰前,才回到江西。」

抗戰勝利後,1948(37),劉元章在上海考上了暨南大學,但是同學以學費全免為由,邀請他去延安念中國共產黨創辦的抗日軍政大學,父親知道這件事後,要他立刻回老家。為了躲共產黨,他們舉家先逃往福建麻沙,與開設濟民醫院的哥哥會合,一家人開始走上歷經中國九個省流離遷徙的苦難。

 

劉元章記得和家人先搭上公車,抵達浙江的江山之後,想搭火車前往廣州,但局勢已非常混亂了。他說:「當時完全沒有列車可搭,只有部隊軍眷車可以通行。我們只好情商江山站的站長同意讓我們搭上貨車廂,那車廂頂還破了一個大洞,我們趕緊去買了一塊大木板蓋上。一路上驚險萬分,經過南昌到了廣州,本想從香港搭船去臺灣,但聽說香港已擠滿了人,只好改變計畫,搭火車到湖南衡陽,才算暫時安頓了,我則去衡陽新聞講習班進修。」

 

未料,三個月後,湖南長沙告急了,劉元章一家人又開始逃難,這次從衡陽逃往廣西柳州,再到貴州貴陽。此時,劉元章擔任廣西柳州《春秋周刊》駐貴州的特派員兼記者,負責貴州的相關報導,也與新聞班同學全耀琳結婚了。 

半年後,貴陽也待不住了,一家人穿過雲貴高原逃到雲南昆明,沒想到才住了三天,就傳出昆明「解放」了,全家隔天凌晨就趕到蒙自,他們想從蒙自趕往海南島的海口市搭船去臺灣。一家人幾乎沒有退路了。

囚禁富國島三年六個月

 

劉元章為了換得一家人前往臺灣的機會,他計畫從軍,沒想到,才領了一套軍服,共軍就逼進了!他跟著老兵逃,差點被打死,眼見周遭人,一群又一群地倒下,血流成河的慘況,至今還刻印在他腦海裡。

 

他逃到山洞躲起來,又躲在民宅,卻還是被共產黨搜捕到,他趁著被押回的路上,從雲南河口跨河逃到對岸的越南老街;卻沒想到,從此進入到另一段逃亡人生,與黃杰將軍率領的三萬軍民被軟禁在越南富國島,歷時三年六個月。

 

此時,劉元章留在雲南蒙自的家人還沒有出發前往臺灣,劉元章在越南老街警察局被軟禁的時候,就設法託人傳遞平安手信給家人,告訴他們自己如今人在越南。家人收信後,便想盡辦法逃到越南會合。而過程也是驚險萬分,劉元章說:「他們第一次要逃出來,就被共產黨抓回去。第二次是靠著國軍的幫忙,從越南的頭頓搭船來到富國島,我們全家人才終於團聚。」以記者為職志的劉元章,當時就立願把這段流亡越南、囚禁於富國島的悲慘歲月,詳實記錄下來,「總有一天,我一定會出書,紀錄我們在富國島的一切。」

 

從富國島來到臺灣開啟新生活的劉元章。劉元章提供

 

記者為職志  從初衷到實踐

 

談到為何會想要當記者?劉元章說,父親原本希望他能從政當大官,但他想順從自己的志願。劉元章萌生當記者的念頭起於初中時期,讀了軍中《前線日報》一篇介紹老家「橫峰」的報導。文中形容「橫峰」地方很小,報導用辭卻是「橫峰只有三家豆腐店,縣城打屁股,城外聽得見。」他讀了很生氣,覺得這些字眼太不實在了,根本胡扯亂寫,老家並非報導所描述的樣貌,當下他就立志將來要當個「領導社會前進,如實報導」的記者。

 

從此,劉元章的人生就朝向記者為職志邁進,即使是在生活條件不佳的富國島,劉元章仍能想辦法以油印方式辦報紙,利用島上唯一的收音機,收聽臺灣的自由之聲,將之寫成新聞。他還學會拍照沖片,把三萬軍民所受的非人道待遇,以及軍民如何在富國島篳路藍縷打下生活根基的艱辛刻苦,一一透過影像跟文字紀錄下來。

 

終於,在返臺後的第四年,1957(46),劉文章寫成《荒島祖國戀─留越國軍奮鬥別記》出版,而且多次再版並流傳海外,透過寫下來的歷史,全球人都能了解國共內戰期間有三萬軍民流落越南的真實遭遇。書中有一張照片是拍攝富國島上新落成的中山堂,被喻為全球最大的茅草屋,可容納上千人觀看戲劇活動演出,後來這張照片還被法國郵局印成明信片發行

 

1953(42)五月起,富國島上的軍民終於得以分批搭船回到臺灣,劉元章與家人則是在五月二十八日在高雄港下船。劉元章說,當時來臺的身分,他們是屬於義民隊,被「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」安排暫住在新興國小的大禮堂。一家人,除了父母與弟妹,自己也有妻小,是兩個兒子的爸爸。他開始忙著找工作安頓家人,直到應徵上屏東東港的空軍子弟學校的教職,家人才得以搬到學校宿舍住。

 

不過最令他驚喜的是,兩個月後,臺灣第一大報中央日報招考東港的通訊記者,他被錄取了,從此展開上午教書,下午跑新新聞的生活,努力靠著兩份薪水養家。   後來他以一張老舊的上海入學選科卡,取得了許可,得以在台大政治系復學念二年級。也因為富國島的經歷,受到當年跟隨國軍進入越南的黃杰將軍召見,黃將軍曾經勉勵他好好念書,將來服務社會與國家。

 

劉元章在美國擔任報社特派員時與騎警合影。劉元章提供

 

一生無愧記者之職

 

如今回想這一生,劉元章認為沒有辜負黃杰將軍的期許,中央日報退休後,他接續在紐約華美日報擔任擔任派特員,記者生涯超過五十載。他自豪地說,記者本該除惡揚善,本著良心寫新聞,「自己這一生真的都辦到了」。

劉元章靠著手中的筆與攝影機,多次獲得報導獎項,並以文字記者身份獲頒新聞攝影獎,報社同事也致贈他「新聞尖兵」獎牌,感佩他戮力新聞所奉獻的一切,可說集新聞榮耀於一身。

 

回想當年來臺灣的艱辛,劉元章還是忍不住哽咽,他記得最慘的情況是家裡只有18元,日子很難過。他很感謝老婆的幫忙,不僅接下空軍子弟學校的教書工作,還要照料一家老小與四個兒子。如今孩子們都事業有成,孫子們在國外念書也很爭氣。然而,數年逃難打仗經歷留下的陰影,至今仍深藏在劉元章心裡,「常在午夜夢迴做惡夢,怎麼找,就是找不到家。」

 

而最讓他不捨的是一路逃難來到臺灣的父母,沒過什麼好日子,後來在嘉義終老;直到兩岸開放赴大陸探視,他才終於能夠捧著雙親的骨灰罈帶他們回到老家落葉歸根,長眠於山明水秀的江西故鄉坊源村湖畔。他感慨地說,這是身為兒女能為老人家做的最後一件事。大時代顛沛流離下,劉元章能把家庭顧得有為有守,讓家人安身立命、相守一生,令人感佩,也更感念上天慈愛的眷顧。

 

一生以記者為職志的劉元章,獲得中央日報同事致贈「新聞尖兵」獎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