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意外媽媽

12月 21, 2018 人物故事:朱國珍

家族遷臺路線:河南→山東→臺灣

 

朱國珍鮮明的記憶中,五歲時父親開始教他讀〈麥帥為子祈禱文〉,並提醒朱國珍:「你一定要跌倒,再站起來!」懵懂愛撒嬌的小女孩躲進爸爸的懷抱,嘟囔著:「我不要跌到,不要受傷,不要掉眼淚,我只要你抱抱。」憶起如山沉穩、溫柔的父親,朱國珍深深的思念奪眶而出,落下兩行淚。

 

朱國珍提起摯愛的父親,留下思念的淚水。

 

傳統家庭遇上叛逆靈魂

父親是河南省禹線人(今禹州市)。大陸老家三代經營中藥舖,家境不錯。爸爸生長在傳統大家庭,受傳統思維教育,家族重視孝道與君子品行。也因如此,朱國珍剛開始識字父親便要求他背誦禮運大同篇,立家訓要孩子們謹記,朱國珍:「從我識字開始,我所有的作業本,前面部是有一個課綱表嘛,要給你抄課程的嘛,我爸都不讓我抄課程,他叫我抄家訓,我的家訓就是正正當當做人、規規矩矩做事、誠誠懇懇待人、確確實實讀書。到我老、到他死我都謹記著。」

父親考大學時,因為愛好運動、體能好,報考了南京中央大學體育系,也順利考取,但是奶奶的傳統觀念認為學而優則仕才有出息,體育系沒前途,因此要求爸爸回鄉考法律系,孝順的爸爸如奶奶的願返鄉考取法律系。但也許是心中的火花未曾熄滅,爸爸的叛逆靈魂不願接受命運的安排,1949年,當時父親才二十初頭就選擇和同學一起流亡到台灣,離開家鄉了。

 

狂放公子哥為愛靠岸

到了台灣,父親心想肯定能反攻大陸,在台灣謀個能活口的工作,恣意生活就好,反正過幾年就能回家鄉了,朱國珍:「爸爸很聰明,考上軍醫訓練班,但是他覺得我幹嘛當醫生,他也不知道西醫跟中醫的差別,所以他後來沒有去念中醫,繼續玩,公子哥個性出手大方,在家裡過慣了,他也沒想過人家跟他借錢要幹嘛,就通通都借他,無所謂,一個單身漢。」抱著隨興的態度,一悠遊,二十年就過了。直到遇上朱國珍的母親,即便年齡懸殊三十餘歲,父親仍熱烈追求,甚至為了母親受洗為天主教徒,倆人結婚後陸續生下朱國珍和妹妹。

 

父親娶了個「女兒」,成為意外媽媽

婚後多了家庭責任,父親心性終於定了不再遊手好閒,拿起醫藥學的書本自修,在48歲時考上高考,於防癆局工作,穩定的收入得以養家餬口。然而母親生完兩姊妹後,青春依舊,二十初頭的少女像關不住的鳥兒,在家的牢籠裡躁動,一心嚮往自由,朱國珍:「爸爸更像是娶了個調皮搗蛋的女兒。」在朱國珍兩歲時,母親終於破開枷鎖,拋家棄子獨自到六條通生活,奔向自由人生。母親離開後,父親開始父代母職,一肩扛起兩姊妹的生活起居、教育,獨自養育姊妹倆。雖然時常分身乏術,但給兩姊妹的愛從不減少,無微不至的呵護,朱國珍:「我被他寵壞了,我到十八歲都沒有洗過衣服沒燒過飯,他好神奇,要上下班還要做便當,還要幫我們綁頭髮。我從小都被他綁,綁兩個啾啾這樣子,一直綁到小學六年級,沒有變換過。」

 

朱國珍全家照。

朱國珍和父親、妹妹住在防疫局的公務人員眷舍。在那個保守的時代,母親的舉止前衛,偶爾回家時髦飄逸的穿著打扮,濃濃的香水味隨風飄散縈繞巷弄,顯露婀娜多姿的都會感,走在純樸的眷村街道,格格不入。街坊鄰居的流言蜚語不斷竄入朱國珍的耳朵,「朱國珍你長大一定跟你媽媽一樣是妓女!」、「朱國珍是沒有媽媽的野孩子!」大人的惡意侵略朱國珍的純真,始朱國珍幼小心靈逐漸喪失信任,還好父親像把大傘,為朱國珍姊妹擋風遮雨,朱國珍:「我非常感謝他,一個人父兼母職,還要承受很多人不理解的眼光,肯定很多人瞧不起他。」朱國珍想起一次鄰居阿姨當著他的面說:「小珍呀,你知不知道你爸爸是老牛吃嫩草?」朱國珍不懂回家問爸爸,爸爸為了保護他們純潔的心靈,編了可愛的小故事,父親說:「這是一個畫面,一個農莊的景象,就像我們家養小狗一樣呀!」父親就像這樣為兩姊妹築起堅強的堡壘,抵擋外敵。

 

 延伸閱讀

 

日治時期的美麗過往—大正町

大正町為台灣日治時期台北市之行政區,共分一~三丁目,町名源自大正街,因該區域為大正時代所規劃而得名。境內為行政官員宿舍,是當時的高級住宅區。境內尚有大正町教會及「一條通」至「九條通」的道路,「條通」的日語意思就是道路、巷弄。戰後,大正町一帶由高級住宅街轉變為日本料理店、酒吧林立的繁華街,至今仍是台北夜生活重鎮及日本街(日本人集居區域)。

 

牽掛家鄉舊時光,盼著回去的那天

一張張親人相片鎖住父親對老家的思念。

 

父親從一個公子哥,天真地跟隨同學流亡到台灣,以為兩三年就能回去,但時間一晃,近半百才收起浪蕩,落地生根。父親對家鄉的思念未曾停止,時常和朱國珍說:「等我們返鄉,就把藏在樑柱下的掌心雷給你,讓你保護自己,再送給你一匹最上等的馬兒讓你代步。」即便現世不再以馬兒代步,不再需要掌心雷自我保護,爸爸仍放不下故鄉的舊時記憶。在尚未開放前,朱家透過美國的朋友轉信到大陸老家,當時收到家裡回信得知爺爺奶奶已過世,爸爸沉默不語一段時間,像是內心承受著龐大的憂鬱,他淡淡的對朱國珍說:「雖然我心早就有了準備,你爺爺奶奶應該不在人世,但是親眼看到這封信裡面提到他們已經過世十幾年了,我還是非常的傷心,我再也沒有機會孝順他們了。」爸爸把情緒藏在最深處,只有除夕那天,準備了三牲五果,帶著朱國珍姊妹向著天跪拜,像是終於找到適合哭泣的場合,爸爸的淚水滾滾滑過臉頰,激動的說:「爸爸媽媽,不孝兒在這裡跟您祭拜了。」

 

尋找父親的味道

父親還燒得一手好菜,用餐前總要兩姊妹去玩耍,父親縱使已58歲,身子略顯垂老,仍佝僂著腰,縮在廚房為心愛的女兒們料理營養的家鄉菜,不一會兒香味四溢,姊妹倆聞香就自動到飯桌前了。爸爸擅長的家鄉菜如牛肉麵、大滷麵、獅子頭、黃豆蹄膀、臘八粥,尤其黃豆蹄膀吃下肚後口齒留香的滋味,朱國珍至今忘不了,這是父親花費很多功夫,細心產出的佳餚,朱國珍:「在禮拜天的早晨,他買了豬肉回來,就在廚房備料;然後廚房的紗門,因為我們是眷舍,那個紗門滲透著朝霞的光,他很省電捨不得開電燈,就著那個日光,一根一根拔豬毛,我就常常看著那個畫面,這個畫面很強烈。」

直至今日父親離世多時,朱國珍仍有意無意的尋找遺失的味道。一次和朋友餐敘,到一間北平餐館用餐,朱國珍一聞到大滷麵的香氣,眼淚就撲通撲通地掉下來:「那是我爸爸的味道,我就一口一口好珍惜的慢慢吃完,每一個湯匙好像一個無形的臍帶一樣,連結我爸爸的生命,連結我爸爸的情感。一直到最後肉絲吃掉,我才認清,現實裏面我父親已經離開我的生命很久很久了,就像這個味道一樣,只有在腦海裡面了,他不可能在生命重現,我爸爸的溫暖、我爸爸的呼喊、我爸爸的擁抱,都不可能再出現。」

 

對父親敬重如山,依戀如絲,懷念如麻

 

請賜給他謙虛,使他可以永遠記住真實偉大的樸實無華,真實智慧的虛懷若谷,和真實力量的溫和蘊藉。然後作為他的父親的我,才敢低聲說道:「我已不虛此生!」─節錄至麥克阿瑟將軍〈麥帥為子祈禱文〉

 

在父親過世的前幾週,父親對朱國珍說:「朱國珍,要記得你的祖籍是河南省禹縣城西二十里方崗鎮,朱溝東頭路北第二個大門,前邊有棵大棗樹糗一株槐樹。」朱國珍:「他希望我記得老家,希望我記得我是那裡的人,他希望我記得我的祖籍,他才說他沒有虛度此生!」爸爸要朱國珍複誦家訓,朱國珍語畢,爸爸:「小珍阿,你要記得喔,我們是有福的,這一輩子我從家鄉出來遇到好多貴人照顧,所以我們才有今天,我很感恩。小珍是好孩子,乖。」爸爸最後和朱國珍說的話依舊溫柔慈祥。父親一生給予朱國珍太多溫暖的回憶,支撐朱國珍走過無數人生起伏,朱國珍對父親敬重如山,依戀如絲,懷念如麻,朱國珍:「他給我的養分讓我理解,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愛很無怨。我很想他,我常常很想他。」